第5章 薄命郎遇呆霸王,葫蘆僧亂判馮公案
卻說這黛玉,跟隨姊妹們,至王夫人處,見其和兄嫂,派來的來使,正計議家務,又說姨母家,遭人命官司。
因見王夫人,事情冗繁雜,姊妹們出來,至寡嫂李氏,他的房中來,原來這李氏,是賈珠妻子,珠雖早夭亡,倖存一兒子,取其名賈蘭,今方五歲上,入學讀詩書。
李氏金陵人,名宦之家女,父名李守中,曾為七品官,國子監祭酒。
族中之男女,飽讀誦詩書,至李守中輩,繼承祖業來,說女子無才,便是有大德,故生李氏時,家族之上下,對其不上心,令其讀些書,隻不過粗略,將些女西書,列女傳古書賢媛集等書,統統拿來學。
認得幾個字,記得幾賢女,倒也便罷了,隻以紡績活,井臼活為要,取名為李紈,其字叫宮裁,李紈雖喪偶,居家處尊優,膏粱錦繡中,竟如槁朽木,死灰一般狀,無聞又無識,唯侍親養子,陪侍小姑等,針黹誦讀書。
今日之黛玉,寄客於斯處,日有姑嫂伴,除老父親外,餘者無慮及。
今且說雨村,補授應天府,待其上任時有命案官司,需立馬判決,乃是兩家人,爭買一女婢,各不相謙讓,毆傷惹人命。
彼時之雨村,即傳原告者,來公堂候審。
那原告說道:被毆死之者,乃小人主人。
隻因那一日,買了一丫頭,不想是柺子,拐來賣與人。
這柺子心毒,先得我家銀,我家小爺門,原說第三日,方是好日子,再來接入門。
柺子心野闊,悄悄賣薛家,這事主人知,論理找賣主,奪取這丫頭。
無奈這薛家,金陵一霸王,倚財又仗勢,眾豪奴家將,我家小主人,竟被打死了。
凶身主仆倆,皆己逃走了,無影又無蹤,告了一年狀,竟無人作主。
乞望大老爺,速拘拿凶犯,剪惡除幫凶,以救孤寡兒,死者在地下,自感恩不儘!
雨村大怒道:豈有這樣事!
人命最寶貴,白白把命丟,此人生命休!
立簽差公人,即刻命人去,緝拿凶犯來,實供藏何處,一麵備文書。
正要發簽時,隻見案幾邊,立了個門子,使了眼色兒。
並無發簽意。
雨村心疑怪,隻得停了手,即時退堂去,進而至密室,侍從皆退去,隻留門子侍。
門子忙請安,笑問雨村道:老爺這一路,加官又進祿,**年來了,都就忘我了?
雨村回答道:十分麵善相,容貌似曾見,隻是一時緊,想不起來了。
那門子笑道:老爺真貴人,貴人多忘事,安身之地方,豈能忘舊事,葫蘆廟之遇?
雨村聽了後,如雷震一驚,方想往事來。
原來這門子,葫蘆廟內侍,本是一沙彌,廟中起大火,無處可安身。
欲投彆廟去,修行苦行僧,不耐廟清涼,因想做門生,倒還輕省力,熱鬨又輕巧,遂趁年紀輕,蓄髮充門子。
雨村一細想,忙攜手笑道:原來是故人,讓坐後高談。
門子不敢坐。
雨村乃笑道:貧賤之交情,不可忘貴人。
你我是故人,此處私密室,既欲想長談,豈有不坐理?
門子聽說此,方纔告了座,斜身坐一旁,欲待說其詳。
雨村問緣由,竟不令發簽?
這門子答道:老爺既榮任,官任這一省,難道無資訊,冇抄一名單,本省‘護官符’,雨村忙問道:何為‘護官符’?
我這竟不知。
門子回答道:這個如不知,怎能作長遠!
凡作地方官,常有一名單,有權有勢者,極富極貴人,大鄉紳名姓,各省之名人,皆列名單中,倘若不知情,一時觸犯了,這樣的人家,不但官爵丟,性命也難保,所以有綽號,叫作‘護官符’。
方纔所說的,這個薛家人,老爺怎惹他!
他這件官司,並無難斷處,皆因礙情麵,所以如此哉。
一麵說此話,一麵從袋中,取出一名單,上有護官符,遞與賈雨村,上麵皆本地,大族名宦家,諺俗之口碑。
其口碑排位,寫得甚明白,下麵所注的,皆自始祖代,官爵並房次。
石頭曾抄寫,今據石上說。
乃示所抄雲:賈家真不假,白玉為案堂,黃金可作馬,怎能不讚歎!
秦時阿房宮,綿延三百裡,住不下金陵,一個史姓家。
東海龍王宮,白玉乃作床,龍王老爺來,宴請金陵王。
豐年好大雪,財大又氣粗,珍珠視如土,黃金如似鐵。
雨村未看完,忽聽傳點響,有人稟報說:王老爺來拜。
雨村聽說道,忙具衣冠帽,出門去迎接,有頓飯工夫,方纔回來了,回來細問道。
這門子答道:西家親戚家,皆連絡有親,一損皆同損,一榮皆俱榮,扶持又遮飾,皆有人照應。
今告打死人,乃金陵薛家,係豐年大雪,所指之薛家,所描述場景。
不單這三家,其世交親友,都在其外者,本亦不會少。
老爺現如今,又該拿誰去?
雨村聽此說,笑問門子道:如你這樣說,怎結此冤案?
大約你知道,凶犯躲何方?
門子笑答道:不瞞老爺說,不但這凶犯,方向我知道,這一拐賣人,我也知道哉,死的買主人,我也深知道。
待我細說之,講與老爺聽:這個冤死鬼,乃是本地人,小鄉宦之子,其名喚馮淵,父母早雙亡,又無兄弟傍,隻他一個人,守著薄產業,一日過一日。
長到十九歲,酷愛男風伴,不喜女色樣。
前生之冤孽,恰遇一柺子,拐賣這丫頭,他在人群中,一眼便相中,看上此丫頭,立意買作妾,過門作媳婦。
立誓這以後,不交結男子,不再娶二房,三日後過門。
誰曉這柺子,偷賣與薛家,欲卷兩家銀,再逃往他鄉。
誰知冇走脫,被兩家拿住,打了個臭死,不肯收銀子,隻要領人去。
那薛家公子,豈是讓人的,便喝著手下,打了馮公子,打到稀爛時,才被抬回家,三日後死去。
薛公子原是,早己擇日子,北上去京城,起身兩日前,偶遇這丫頭,意欲買了去,一同進京的,誰知鬨人命。
打死馮公子,強奪這丫頭,竟冇事一般,隻管走他路。
兄弟奴仆在,料理這後事。
這事且彆說,被賣之丫頭,你道是何人?
雨村低聲道:這我怎知道?
門子冷笑道:這人還真巧,算你大恩人,老爺還記得?
葫蘆廟旁邊,住的甄老爺,他的大小姐,名字喚英蓮,雨村罕然道:原來是他家!
回想甄老爺,一生命不濟,愛女喚英蓮養至五歲上,被人拐去了,為何到如今,才把英蓮賣?
門子又答道:這種柺子人,單做偷拐騙,被拐五六歲,養在僻靜處,待到十一二,審度其容貌,帶至他鄉處,轉賣得銀兩。
當日養英蓮,天天哄他頑,雖隔七八年,如今十二三,模樣出脫俗,齊整貌好看,然大概相貌,自是不易改,熟人易認之。
況且他眉心,原有米粒胎,大小胭脂點,胎生自帶來,所以我認得。
偏生這柺子,又租我房舍,居住在一塊,那日柺子去,其人不在家,我曾問英蓮,他是被柺子,打了怕了的,這纔不敢說,隻說這柺子,是他親爹爹,因無錢償債,故而賣了他。
哄之再三西,他又哭了道,我不記得了,小時之事情!
這下無疑了。
那日馮公子,相看到此人,兌了銀子錢,柺子喝醉了,他乃自歎道:今日我罪孽,真是可滿了!
後又聽見了,馮公子令言,三日後過門,他又有轉意,竟顯憂愁態。
不忍其形景,等柺子出去,又命內人去,向他解釋道:這馮姓公子,必待好日期,親來接賓到,可知你地位,不似丫鬟相。
況且他是個,風流之人品,家裡頗過得,素習厭堂客,今破價買你,可知好事近。
耐得三兩日,何必自憂悶!
他聽如此說,方略解憂悶,自為從此後,過得好日子。
誰料這天下,竟有這等事,第二日時候,他偏又轉賣,賣與薛公子。
若賣與他人,此事也還好,但這薛公子,混名呆霸王,最是天下恨,弄性尚氣人,使錢如糞土,風流又成性,落花又流水,生拖又死拽,把個英蓮買,不知死和活。
這個馮公子,空喜了一場,一念意未遂,反花了銀錢,送了這小命,豈不可歎哉!
雨村聽後道,這孽障遭遇,亦絕非偶然。
不然這馮淵,如何偏隻看,買了這英蓮?
這英蓮悲慘,受了柺子騙,又遭幾年罪,才得了個路,且是多情人,若能聚合了,倒是件美事,偏又生出景,招致這段事。
這薛家公子,縱比馮家富,想其為人者,姬妾自眾多,淫佚又無度,未必及馮淵,定情於一人。
謂夢幻情緣,恰遇一對人,薄命之兒女。
今不要議論,就這個官司,如何剖斷好?
門子笑答道:老爺當年時,何其明決哉,今日反倒成,冇個主意人!
小的聞得到,老爺補升官,賈府王府力,而此薛蟠者,賈府之親戚,老爺這時候,順水行舟處,作個整人情,將此案了結,日後也好去,見賈府王府。
雨村乃笑道:何嘗說不是。
但事關人命,蒙皇上隆恩,起複之委用,實是重生造,正當殫心碎,竭力圖報時,可因私廢法?
不能忍為者。
門子聽此話,冷笑回答道:老爺說的話,乃是大道理,但如今世上,此道行不通。
豈不聞古人,有道是常雲:大丈夫處事,相時節而動,又總結答曰,趨吉避凶者,方纔為君子。
老爺這一說,不能報朝廷,且自身不保,要三思為妥。
雨村低頭思,半日方說道:依你怎麼樣?
門子低聲道:小人己想了,一個好主意:老爺明日時,坐堂虛張勢,簽發文書時,發簽拿人狀。
原凶不必拿,拷問薛家族,奴仆等幾人,小的在暗中,幫忙來調停,令其報原因,暴病急身亡,令族中地方,上遞一保呈,老爺隻說道,扶鸞請仙人,堂上設乩壇,令軍民人來,隻管都來看。
老爺就此說:乩仙己批了,死者這馮淵,與薛蟠有孽,因夙孽相逢,今狹路既遇,原孽應了結。
薛蟠今己得,無名之病因,被馮魂相剋,相追索己死。
其禍皆起因,柺子某人起,拐之人原係,某鄉某姓人,按法論處治,其餘不略及。
小人暗中促,囑托柺子人,令其實招人。
眾人見乩仙,批語柺子符,餘者自然也,也都不虛了。
薛家富有錢,老爺斷賠償,一千或五百,馮家家裡人,拿錢去燒埋。
況馮家家族,無甚要緊人,不過為了錢,見有這銀子,想來也無話。
老爺細想下,此計計如何?
雨村笑著道:不妥乃不妥。
等我再斟酌,或可壓眾人。
二人計議定,天色己全黑,彆無它話說。
次日升高堂,勾取一人犯,雨村詳審問,果見馮家族,人口極稀疏,不過賴此由,多得燒埋費,薛家仗勢情,偏不相讓乎,顛倒而未決。
雨村便思忖,徇情又枉法,胡亂判此案。
馮家得了錢,燒埋銀子錢,也就無甚話。
雨村斷了案,急忙作書信,一封與賈政,二封王子騰,京營節度使,不過短話說,令甥事己完,不必過慮語。
此事之事法,葫蘆廟內人。
沙彌新門子,所出之妙法,雨村又恐他,對人說細情,當年貧賤時,府中有來往,雨村心不樂,從此有心病,後來尋不是,遠遠充發了。
且說薛公子,買了英蓮人,打死馮淵者,係金陵人氏,本是書香人,繼世之家庭。
隻是如今這,幼年又喪父,寡母又憐他,獨根又孤種,溺愛又縱容,老大事無成,家有百萬金,領著內府錢,替官府采辦,各種雜料事。
話說薛公子,學名叫薛蟠,表字作文起,五歲年齡上,性情喜奢侈,言語含傲慢。
雖也上過學,略識幾行字,終日遊戲伴,會鬥雞走馬,去遊山玩水。
皇城商事情,一應經濟事,全然皆不知,祖父之舊情,戶部掛虛名,支領錢和糧,其餘諸事體,自有人措辦。
寡母為王氏,京營節度使,王子騰之妹,與榮府賈政,夫人之王氏,同母親姊妹,今年約西十,兒子叫薛蟠。
還有一女兒,乳名叫寶釵,生得像芙蓉,肌骨晶瑩潤,舉止嫻雅存。
當日他父在,酷愛此女生,讀書又識字,較之其乃兄,高過十餘倍。
自從父親死,見哥哥薛蟠,不依貼母懷,寶釵知事理,不以書字事,留心家中事,替母解分憂。
近因今皇上,崇詩又禮尚,征集采才能,不世之隆恩,聘選妃嬪女,仕宦之名家,親名皆達部,備選為公主,郡主入都府,學而兼陪侍,後充為才人,讚善為之職。
薛蟠父死後,家中之總管,府中夥計人,薛蟠因年輕不諳諸世事,趁時拐騙來,京都都城中,幾處生意地,漸亦消耗掉。
薛蟠素聽聞,都中乃第一,繁華之佳地,正思想一遊,便趁此機會,一送妹待選,二為探親朋,三因算舊帳,親自入都城,實為遊都貌,遊覽都市情。
早日打點下,行裝細軟物,饋送親友物,各色人土情,擇日定起身,不想偏遇見,柺子賣英蓮。
薛蟠見英蓮,生得貌不俗,立意買下他,又遇馮家人,趕來奪英蓮,恃強喝命令,手下有豪奴,馮淵被打死。
家中家事務,薛蟠一一囑,托了族中人,幾個老家人,這事吩咐妥,便帶母妹去,起身去都城。
人命官司事,他竟視兒戲,花上幾臭錢,冇有不了事。
在路一段日,己將入都時,聞得母舅子,王子騰官升,九省統製官,奉旨出都城,欽差查邊去。
薛蟠心暗喜:正愁進京去,嫡親母舅管,不能任揮霍,如今升官去,天從人願意。
和母商議道:咱們京城中,雖有幾處房,十年冇人住,看守其人品,未免不作為,懶得去租賃,先著幾個人,打掃收拾好,家道也日興,也是振家道。
母親回答道:何必此招搖!
咱們一進京,先拜望親友,或在你舅家,或是姨爹家。
他兩家房舍,極是相適宜,咱們先住下,慢慢去收拾,豈不省力哉。
薛蟠乃回道:今舅升官職,去了外省去,家裡自然忙,一窩一拖人,慌忙奔了去,豈不冇眼色。
母親回答道:舅家雖升官,還有姨爹家。
況這幾年來,舅姨娘兩處,每帶信捎書,邀請咱們來。
如今既來了,你舅舅家中,雖忙著起身,你賈家姨娘,未必不苦留。
咱們這去忙,收拾這房屋,豈不人見怪?
你的好意思,我都知道了,守著舅姨爹,住在一起來,未免拘緊你,不如你自住,好任意施為。
既然如此想,你去挑宅子,我和你姨娘,姊妹彆幾年,要廝守幾日,我帶你妹子,投你姨孃家,你道好不好?
薛蟠見如此,情知扭不過,隻得吩咐人,首奔榮府來。
王夫人知道,薛蟠官司事,多虧賈雨村,維持好結案,這才放了心。
哥哥升了官,正愁人不旺,過了好幾日,忽聽家人報,薛姨媽進京。
姊妹暮相會,悲喜乃相交,泣笑敘闊番。
參拜見賈母,人情土物件,各種酬獻了。
閤家見過麵,治席又接風。
薛蟠一一拜,先去拜賈政,賈璉又引著,拜見了賈赦,又拜見賈珍。
賈政便使人,對王夫人說:姨太年紀高,己有了春秋,外甥年紀輕,不知這世路,外邊屋住著,恐有人惹事。
咱東北角上,梨香院大院,十來間好房,白白空閒著,今派人打掃,就請姨太太,和姐兒哥兒,住下了甚好。
夫人未及留,賈母遣人說:請姨太太呀,就在這住下,大家親密些。
薛姨媽正想,同居一地方,可拘緊兒子,若住外麵房,縱性恐惹禍,忙道謝應允。
私與夫人說:一應之日費,供給一概免,方是處常法。
從此之日後,薛家母子留,入住梨香院,梨香院生香。
梨香院之地,即當年榮公,暮年養靜所,小小又精巧,梨香院真好,約有十間屋,前廳後院繞。
一門可通街,薛蟠家人曉,此門走出入。
西南有角門,通過一夾道,出了夾道處,正房的東邊,住著王夫人。
每日或飯後,薛姨媽過來,或與賈母聊,或敘王夫人。
寶釵每日處,與黛玉迎春,姊妹等一處,或看書下棋,或作針黹活,十分之樂業。
薛蟠之初心,自由能任性,不欲困府中,但恐人拘禁,無奈其母親,執意在此住,且宅中家人,殷勤又苦留,暫且先住下,在此住一月,族中親子侄,一半俱己熟,紈絝氣習者,喜與他來往,今日纔會酒,明日又觀花,聚賭又嫖娼,引誘這薛蟠,變壞了十倍。
賈政讀書人,本分又厚道。
閒時讀僧書,訓子有良方,治家有妙法,族大人物多,照管不細到;族長乃賈珍,寧府之長孫,現在襲官職,但凡族中事,凡事他掌管;公私有冗雜,素性又瀟灑,不以俗為要,公暇之日時,看書又著棋,餘事不介意。
住在梨香院,前有街門開,車馬可出入,放意能暢懷,薛蟠移居念,從此日後消。
要知其端的,待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