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顧清 作品

章十七 怎堪驟雨狂風 一

    

這一夜,紀若塵輾轉反側,即無法安心靜坐,也難以入眠。

甚至於煉丹、卦象也會頻頻出錯。

那一方青石已恢複了往日的樣子,安安寧寧地躺在他的胸口。

他心神不寧,不論在做什麼,都會時時停下來,取出青石看上片刻。

紀若塵的生活本來很簡單,想要的東西也很簡單。

隻因自幼流離清苦,是以入了道德宗後,他一心想的隻是保住這夢幻般的生活。

在知道了一點謫仙真相以及被刺殺陷害兩次之後,他想的又隻有精進道行,以備在有一日再也掩飾不住真相之時,也能有一技傍身,至少也要逃得性命。

或許是壓力過於沉重,就是在這春思洶湧的年紀,即便是身邊美女如雲,那些綺念遐思也不過在他心中一閃而逝。

某種意義上來說,他心性仍其純如紙,雖然這張紙非是白色。

然而一切都已改變,在那場幻境中改變。

紀若塵隻要一想到烈火焚城的刹那,痛苦就會撲天蓋地而來,痛得他無法呼吸。

那非是焚身之苦,而是心內的痛。

紀若塵並不知道這痛究竟是些什麼,但他無法擺脫。

痛多了幾次,他也有些分不清楚焚城是真是幻,也就有些麻木了。

紀若塵不知道自己的生辰,隻知道大致的年紀,等到春暖花開時,他就該是二十歲了。

二十歲的紀若塵,再看白雲蒼狗時,心境已然不同。

好不容易一夜過去。

天矇矇亮時分,紀若塵就前往太上道德宮,要去藏經殿取幾部道藏回來,打發一下心緒不寧的時光。

專心修道時,總是覺得時間過得太快,但有心事的時候,金烏玉兔卻再也不肯走快一步。

當紀若塵從太上道德宮回來時,天色方纔大明,這時辰不過是道德宗諸人剛剛用完早膳之時。

紀若塵心事重重,徑直推開院門,大步走進正進書房,將十餘本厚厚道藏往東壁邊的架子上一放,這才長出一口氣,轉過身來,刹時呆住!

書房中還有一人。

她一身素色長衫,坐在紀若塵每日坐的椅中,手肘支在紀若塵天天苦讀的花梨木書桌,手中捧著紀若塵出門前尚未讀完的《太平諸仙散記》,又給桌上的銅鼎添過了龍涎香。

看那從容淡定的樣子,就如這間書房本就是屬於她的一般。

紀若塵張口結舌,四下一望,半天纔敢斷定這其實是自己的房間。

哪知她微微一笑,竟然道:“若塵兄,不必客氣,請坐。”

紀若塵隻覺得整個世界一片混亂,習慣性地謝了後,這才取過一張椅子坐下。

直到在她對麵坐定,紀若塵這纔想起,這明明是自己的房間,為何反而還要謝她?

紀若塵心中一凜,知道自己定力已經亂了。

細細思量,除了昨日相見時那天崩地動般的幻象外,自己此次回來,從進院門時起,直至將道藏放在架子上,竟都對她的存在全無感覺!

若是她心有歹意,那自己早就不知要死多少回了。

看她年紀也不過與自己相若,怎地道行差距竟是如此之大?

甚至於此刻坐在她麵前,相距不過數尺,明明就看到她坐在那裡,但紀若塵就是感應不到她的存在。

隻要一閉上眼睛,紀若塵就會覺得房間中空無一人。

紀若塵不禁心下駭然,這意味著什麼,他可是再清楚不過了。

他就是因為靈覺有異尋常修道之士,不受幻象所惑,道法符咒每發必中,在曆年歲考中方能戰無不勝。

而麵對她時,因為無從感知到她的方位氣息,自己幾乎所有道法都無從施展!

麵對如此對手,姬冰仙輸得其實一點都不冤。

紀若塵定了定神,向她一拱手,勉強笑道:“顧清小姐光臨,我這陋居實在是蓬芘生輝。

隻是不知小姐此來有何吩咐?”

顧清啪的一聲合上《太平諸仙散記》,將之放回書桌上。

她冇有回答紀若塵的問題,而是站了起來,在書房中轉了一圈,四下打量一番,方道:“若塵兄看來是一個勤勉的人,我本以為這個時候登門拜訪可以見到若塵兄,冇想到若塵兄已經出門清修了。”

不知為何,顧清一站起,紀若塵就覺得坐著渾身難受,不自覺的也跟著站了起來。

聽得顧清的話,他道:“剛剛去太上道德宮取幾本道藏回來。

顧清小姐等了很久嗎?”

顧清淡淡一笑,負手立於書架前,一邊看著架上書目,一邊道:“也不是很久,隻是一刻而已。

若塵兄法器眾多,典藏如山,看來涉獵是極廣的。

我聽聞若塵兄實是由八位真人共同授業,看來此事不假。”

紀若塵張了張口,說不出話來。

顧清看似是在詢問,但每次都不待他回答,就自行說了答案。

她口氣雖然淡定,卻無分毫猶豫,偏偏她所述又是不假。

一時之間,紀若塵隻覺得說不出的難受,麵前的顧清似是時時透著無形的壓力,壓得他完全透不過氣來。

此刻主賓之勢完全倒置,那顧清倒是將賓至如歸四字發揮到了極處。

可是紀若塵完全無法開口反駁,隻有跟著她在書房中轉來轉去。

紀若塵忽然有種直覺,在這顧清之前,他怕是什麼秘密都保不住。

這個念頭剛起,顧清左手一引,一枚紫晶卦簽從屋角雜物架上自行飛出,落入她的手中。

顧清的手纖長如雪,而那枚紫晶卦簽灰撲撲的,顯然蒙塵已久。

但當顧清將它拿到麵前仔細觀瞧時,卦簽上的灰塵卻半點也沾不到她的手上。

紀若塵跟在顧清身後,對她的一顰一笑,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
他終於發覺尚秋水說的是對的,顧清無論身姿容貌都是極美的,越看就越是如此,幾是全無瑕疵。

然而她舉止動作又極是灑然大氣,一如那滾滾濁世中胸懷天下的佳公子,全無一絲女兒之態。

且她天生的淡漠中,又有一絲隱隱的威嚴,心誌稍有不堅之人,彆說是起什麼綺念,就是稍接近她一些,也斷然無此膽量。

顧清看了片刻,曲指一彈,紫晶卦簽自行飛回雜物架原位,就如全未動過一般。

顧清又向書房另一邊行去,一邊道:“原來若塵兄對卦象丹鼎之學也如此有心得。

諸藝皆通,且能融會貫通,難怪可以破得我雲中居的八瓊真咒。”

說話之間,顧清已走另一邊的書架旁,抽出一本薄冊,隨手翻看起來。

紀若塵見了,終於咳嗽一聲,道:“顧清小姐,這個……這本,小姐觀之,似有些不妥。”

顧清哦了一聲,依然信手翻閱,隻是淡淡地道:“這個無妨。

我來前曾經拜訪過紫陽真人,他已經答允過道德宗內典藏,儘可任我取閱。”

紀若塵大吃一驚,實在想不通紫陽真人何以會任一名雲中居弟子取閱本宗秘典。

可是顧清身份特殊,氣質如華,想來是不會在這種大事上說謊的。

況且以她的道行修為,也實冇必要盜看這部太清玄聖篇。

但此事仍然顯得十分古怪,顧清身為雲中居高弟,翻閱道德宗典藏的要求本就無禮,更奇的是紫陽真人居然會答應!

紀若塵隱隱覺得有些不妙,似是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。

顧清翻了幾頁,又將書放回書架,這纔在紀若塵書桌旁坐下。

這一次,她又坐了主位。

紀若塵苦笑一下,隻得在陪客位置上坐下。

顧清微微一笑,一雙亮如晨星的眼睛凝望著紀若塵,動也不動。

紀若塵被她這麼一看,登時全身上下皆極不自在,如坐鍼氈,簡直是度日如年。

他隻盼顧清少看片刻,可是顧清大氣異常,有包容天地胸襟,顯然不把區區男女之防看在眼裡,隻是盯著他看個不休。

僅是片刻功夫,紀若塵已被她看得麵紅耳赤,汗透重衣。

終於,顧清微笑道:“聽聞若塵兄有一方異寶青石,不知可否相借一觀?”

紀若塵好不容易等到顧清說話,剛剛鬆一口氣,驟然聽到這一句話,刹那間手足冰冷,動彈不得。

顧清也不著急,隻是坐在那裡,靜等著紀若塵回答。

紀若塵這一次幾乎是傾儘平生之力,方纔鎮定下來。

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,道:“顧清小姐說笑了,我這裡的確是有些法器,可是青石什麼的,倒是從冇聽說過……” 在顧清那雙似可穿透人心的清澈目光前,紀若塵的聲音越來越小,到最後一句時已細若蚊鳴。

這幾句話底氣之不足,就連數歲孩童都會知道他在說謊。

紀若塵默然片刻,終於長歎一聲,知道秘密揭開的一日終於到來。

不管怎樣,能夠拖延四年多,已超乎他的預期。

這顧清道行深不可測,紀若塵知道自己就算下了拚死之誌,也無逃脫可能。

人心最柔弱的時候,就是命運未定之時。

此時真相即將大白,紀若塵反而不再慌張,他默默取下頸中青石,遞與了顧清。

顧清接過青石,以指尖輕輕撫摸,良久不語。

片刻之後,她似是隱隱歎息一聲,竟然又將青石還給了紀若塵,然後道:“我並無惡意,若塵兄何必立下決死之誌呢?”

紀若塵不禁啊的叫了一聲。

顧清就如會窺探人心一般,接連道破他心事,連番打擊之下,紀若塵終於再也維持不住鎮定。

他知道自己失態,臉上一紅,將青石又掛回頸間,默默坐下,等待著下文。

那顧清此來必不簡單,現在既已掌握全域性,那麼接下來,想必就要提要求了。

顧清再打量了一下書房,若無其事地道:“若塵兄獨居苦修,這份心誌是令人佩服的。

左右我還要在道德宗呆上數日,這幾日中,我就來陪若塵兄讀書清修,你看如何?”

紀若塵萬想不到顧清提的竟會是這等要求,一顆心瞬間跳得山崩海嘯一樣,熱血上湧,臉上如著了火。

這一驚非同小可!

“這……這……”紀若塵聲音細如蚊鳴,半天才道:“……這有些不妥吧?”

顧清黛眉微揚,道:“哦?

若塵兄不願?”

紀若塵定了定神,知這顧清高深莫測,還是離她越遠越好,於是一咬牙,道:“蝸居簡陋,恐汙了顧清小姐仙駕。”

顧清忽而微微一笑,與以往那一閃即逝的笑容不同,這一次的笑凝於她唇邊眼角,曆久而不散。

她凝望著紀若塵,擱在書桌上的右手食指一抬,起始一下一下、輕輕敲擊著書桌。

那雪白的纖指每一次落下,清脆的敲音都會震得紀若塵心慌神亂。

顧清纖指驟然一停,就此凝於空中!

紀若塵的心刹那間懸到了嗓尖!

“若塵兄身懷解離仙訣,卻不知貴宗真人曉不曉得呢?”

顧清清亮的眼中隱有笑意。

恰如晴空霹靂!

紀若塵倒在椅中,張口結舌地看著顧清,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。

顧清長身而起,負手向書房外行去。

紀若塵掙紮著站起,默默地跟在她身後。

行到門口之時,顧清停下腳步,略略回道,微笑道:“我雖不理會塵間濁事,卻非是不通世故。

今日打擾已久,這就告辭了。

明日一早,當再來拜訪。”

紀若塵凝望著她那驚心動魄的側麵,嘴幾張幾合,才硬是擠出幾字:“歡迎之至!”

顧清一聲輕笑,也不要紀若塵相送,就此飄然遠去。